作者:白曉紅日期: 10月 17th, 2006

當英國首相布萊爾下臺時,全國最低工資(National Minimum Wage)將被視為他的一項「德績」。在他任內,全國最低工資提高了至少一百萬名勞工大眾的工資標準。自今年十月份起,全國最低工資(年齡在22歲以上)將升至每小時5.35英鎊。

但想想,您能以每小時5.35英鎊的工資過日子嗎﹖您若在高消費的倫敦討生活,那麼,每小時5.35英鎊的工資,是否能算得上是「生活工資」( living wage,足以生活的工資)﹖在英國旅館業和餐飲業,由於就業和最低工資法規的不完善,也意味著勞工始終被困陷於貧窮之中。

像Pizza Hut──這家全球最大餐飲業集團Yum! Brands Inc的分支公司,就是個典型。Pizza Hut (UK)僱有一萬五千名員工。而為了瞭解在全國最低工資的下限邊緣工作究竟是何種境況,我決定親自去Pizza Hut打工,探個究竟。


測試日, 12-4pm, Pizza Hut, 倫敦Duke Street分店

我一走進辦公室,經理給我的見面禮是﹕「你有幾天晚上可以工作﹖」他指著我的工作申請表﹕「你怎麼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呢﹖這是很重要的。」

「為Pizza Hut工作,不應只是為了掙錢。你必須感到驕傲,」他看著我這麼說。接下來,他告訴我,若不能通過這三小時的測試,就沒有工資可拿。

就這樣,副經理領著我走過狹窄的走廊和地面潮濕的廚房。到了前廳,我加入了三位女服務員,開始照顧一批又一批湧進大門的食客。副經理指著我,說﹕「我現在帶你一回,只有一回,你必須好好記得怎麼做﹗」

我的工作是接待顧客,滿臉笑容地領他們坐下,遞給他們菜單,擺好刀岔和餐紙,清理桌面,填滿並隨時清理沙拉吧臺,擦乾餐具,裝卸上百支玻璃杯進出洗碗機。從中午開始的四個小時,是最忙碌的時段。僅僅一個小時內,我即犯了氣喘。當我想要喝水時,一名女服務員告訴我:「經理不喜歡我們喝水。」而她也不懂原因為何。(後來Pizza Hut在求證時表示,「員工想喝水沒有限制,但不可在〔前場,餐廳客人用餐處〕喝水。」)

「人間地獄」,有位華裔員工這麼形容公司。他是一名工會會員。加入工會在Pizza Hut員工之間是極罕見的,原因是Pizza Hut根本不承認集體協議。正如它在勞資契約上中所說的:「所有的集體協議都將不會影響本公司的就業條件。」

因此,這位華裔員工的起薪是每小時5.60英鎊(這在倫敦市中心僅可以買到兩杯半的咖啡﹗)。他表示:「員工曾被無理減薪,被強迫輪班,且不被給予安全培訓。這裡80%的廚房員工完全不懂他們使用的化學藥物是甚麼。」

測試結束時,公司告訴我,我沒通過測試。「你速度太慢。我們在辦公室的監控螢幕裡可以看見你。」

面試,週一,Pizza Hut,Piccadilly分店

這回,我充分準備地前去。「我是學生,在倫敦學習英語。我需要一份工作來謀生,」我對副經理這麼說,「我曾在kebab(肉捲)外賣店裡打工,也在漢堡王(Burger King)和一家中國外賣店裡做過。我知道怎麼迎接顧客,清理桌面。」──有些經驗,工作動機強,要求不高,我自我推薦自己正是Pizza Hut的最佳人選。

「你下週來測試,」這位副經理決定給我機會。

測試日,4-7pm 班次,週三

今天只有兩位接待員,我是其中之一。我們的工作是在門口迎接客人,領他們進門,找適當的空位讓他們坐下,然後將菜單拿給他們,並稍做解說。 同時,我們也必須抹淨桌面,擺置刀叉,看顧沙拉吧,同時以最快速度擦淨所有洗好的刀叉。

80%的接待員和服務員是兼職的學生,大多二十來歲,來自東亞國家。一名韓籍女服務員透露,她一週工作20小時左右,爭得大約80英鎊。缺乏休息是這裡所有員工最為不滿之處。「公司給我們的班次經常是五個小時,這樣我們就不能休息了,」一名男服務員說出了大家的心聲。(英國勞動法律規定,工作每六個小時必須休息20分鐘。而且法律規定,這20分鐘是給薪的。)「公司不安排給你八個小時的班次。是因為他們不願給你有薪的休息時間。」

關於工時,一名女服務員說:「我們的工時彈性非常大。店裡忙的時候,公司要求我們必須繼續工作(延長工時)。不忙的時候,公司可以隨時要求我們離開。有時,生意較清淡時,公司在我們開始上班兩個小時之後就要求我們下班(不論已定的班次時數多少)。」

這就是現已離開Pizza Hut的一位分店經理透露的;「公司實施的是『貧窮薪資』(poverty-pay),並創造了完全有彈性的(多為外籍的)勞動力。公司消減開支的政策之一,就是減少每一班次的工人人數,甚至到一個班次只有一兩個人,這會造成工作安全問題。公司並且讓工時完全可隨時調整──可以任意增加或減少。」

一位對Pizza Hut極為不滿,打算離職的現任分店經理則透露﹕「在Pizza Hut,員工只被當作數字來看待。公司不在乎我們(分店經理)怎麼去達到公司設定的目標。為減少開支,分店經理被迫消減員工工時,甚至減到一個班次才兩小時。你想,員工怎麼靠兩小時的班次來吃飯呢﹖而忙碌需要人手時,公司則強迫員工上晚班。」

這一天,我通過了測試。公司給我一份三個月的定期合約。我現在是一名「隊員」了(所有員工都被稱為隊員)。

「隊員」意味著工作內容的多樣和工時的變化,儘管Pizza Hut堅稱它符合歐洲工時法規,但其合約中卻規定「員工依營業狀況而增加工作量」,且也未說明工時的最高限制。此外,某些勞工權利如:公司給薪病假,只有在就職三個月後才可享有。而Pizza Hut這種工作環境所製造出的惡性循環是:由於工作條件差,它的勞動力流動頻繁,因此在這裡工作三個月以上的員工(也就是能完全享有合約上權利的員工)並不多。

6-9pm 班次, 週一

我在Pizza Hut的第一週,公司即給了我22個小時排班,比我在面試日那天要求的20個小時還多。

公司完全不提供英國〈1974 年工作場所健康安全法〉規定的健康安全訓練,這是每一僱主必須提供新員工的最基本的健康安全培訓。今天,我是唯一的接待員。在毫無培訓的情況下,經理要求我從潮濕的廚房裡那個大型活動冰櫃裡取物。我必須獨自進入這個兩平方公尺大的活動冰櫃,在內找尋貨品,並隨時注意冰櫃大門是敞開的。但Pizza Hut表示,進出冰櫃是餐飲業的常事,不足造成危險。

上述的已離職分店經理表示,缺乏健康安全培訓是這家公司最明顯的砍成本手段。由於公司各個分店或已完全除去健康安全訓練,或已減短培訓時間,都致使新進員工對工作環境的健康安全問題完全不知。

6-9pm 班次,週二

我又再次是唯一的接待員。兩位韓籍女接待員和一位台灣女接待員被給予的工作量是四個人的。「但你看著吧,等到客人少一點了,老闆就會叫你回家去,你的班次才做到一半,他也叫你走。你才做了半小時,老闆就付給你半小時的工資,一毛也不多給,」女服務員聳著肩說。這就是完全有彈性的勞動力,也是所謂的「零時勞動力」(zero-hour workforce)。

接待員和服務員的每時工資是5.05英鎊(大約252元台幣。在倫敦,這連一天的地鐵票都買不 。一個三小時的班次,你只能掙得15英鎊。除去了倫敦昂貴的交通費之後,就只剩下10英鎊了(相當於五百元台幣)。「賺這種錢怎麼值得呢﹖」一名女服務員說,「在倫敦,我們不能靠Pizza Hut的工資來過活。」

因此,Pizza Hut的員工多數都有兩份工作。一位韓籍女服務員早晨在電話公司工作,下午來Pizza Hut值班。一位台灣來的女服務員說她的另一份工作是在倫敦Park Lane的五星級飯店。在Pizza Hut工作時,她們都得依賴客人的小費來增補工資。

6-9pm 班次,週三

今天,我又是唯一的接待員。經理肯定認為我可以勝任三個人的工作量。不過,在看到廚房員工的工作狀況後,我覺得自己還算幸運呢。

廚房員工每日在攝氏35度以上的溫度下工作。「這種溫度加上潮濕,工作真是難以忍受,」一位印度籍的廚房員工表示,「我熱得都瘦了好幾公斤﹗」

雖然目前英國沒有法律規定工作場所的最高溫度,但健康安全局(Health & Safety Executive,簡稱HSE)表示:「工作期間,所有室內工作場所的溫度,應依〈1992年工作場所健康安全及福利法〉的合理標準。」

廚房員工70% 以上是兼職的學生。他們皆未被給予健康安全訓練。「他們不熟悉廚房設備,公司卻不提供正規的安全訓練,」一位印度籍員工表示,「公司要求他們甚麼工作都得做,包括使用化學藥品,如強鹽酸,來清潔廚房設備。」

「經理甚至因為不立即維修換新機器,因而提高了工作場所的危險性。比如,我們(廚房員工)都得用雙手,以強鹽酸和滾燙的熱水來清洗洗滌機設備,這實在是太不安全了,」他說。

廚房員工雖多為學生,卻被要求每週工作20小時以上(超過了學生工作時數的法律規定)。公司並僱傭最少的人數來做最多的工作。「當工作量過高時,工作的危險性也就增加,」印度籍員工表示,「每一班次,公司僅安排兩名到三名廚房員工。而每個十小時的班次,我們僅能休息30分鐘。怎麼夠呢﹖」

「我有時因為疲倦而無法集中精神。」一名在廚房打工的印度籍學生說他的工作是每小時5.25英鎊。他的工作時間經常是7am-5pm,「且經常得無薪加班。」

「我需要這份工作。別無選擇,」他說。Pizza Hut的合約上寫著,「不支付加班費。」要不要這份工作,隨便你。

在廚房裡,工作紀律嚴格。員工經常被迫輪班,毫無選擇餘地。「彈性」,是老闆手中的特權。

「我生病時,也不能請假。值班經理說我必須來上班,」另一位印度籍員工說。

他早上在東倫敦的建築工地裡做工,傍晚才來Pizza Hut上班,午夜結束,到淩晨一點左右才回到家。我問他怎麼能夠做到每日工作14小時以上。他說﹕「不能做,也得做。不然我怎麼生存呢﹖」

這幾天下來,我明白了Pizza Hut的員工絕不能做的一件事:他們不能說他們值得更多。外頭尋職的外籍學生和工人多的是。每天都有人進來遞送履歷表。他們等著穿上制服,掛上圍兜,接受Pizza Hut的微薄工資。公司明白,它絕不會缺乏這些自願效勞的勞動力。

員工培訓會議,8:00-11.30am,週六

這所分店的所有員工都必須參加「服務顧客」的培訓。

「你們每天必須以正確的態度來值班,」經理教訓著。

「告訴我,甚麼是『真理時刻』(the Moments of Truth,公司的服務口號)?」經理測驗大家。「它就是服務顧客的重要階段。」

「從真誠的接待,顧客點菜時與他們直接的目光接觸,一直到結帳時感謝他們的光臨並請求他們再來訪,我們秉承著顧客至上的精神,」經理唸著。接下來,他開始了日式的服務顧客訓練。「來,跟著我說,大家一起說,嗨,這是Pizza Hut,我的名字叫喬治。我能如何為您服務﹖」

之後,經理要求我們分成小組,扮演顧客和服務員,練習「顧客至上」的服務態度。

12-5pm 班次

在這個最忙碌的班次,員工之間的對話是不被允許的。「閉嘴﹗你們過來﹗把這張桌子擦幹淨﹗」三名服務員的工作量等同於五個人的。顧客不斷湧進,不斷做出各種要求── 「給我一張小孩用的高椅﹗」,「我要續杯﹗」,「我不會使用霜淇淋機﹗」

兩個小時後,值班經理告訴我,今晚我必須值班。經理沒有事先告知我。我對他說﹕「我身體不太舒服,不能做第二個班次。」

他搖著頭說﹕「我們今晚需要你值班。你必須做﹗你如果不能做,你必須找人替代你。如果你找不到,你就必須做。」

這再次映證了「彈性」原則是單向的:員工無權,也無自由向公司的「彈性」工時說「不」。

今天的第二個班次特別難熬。連喝水的時間都難找。除了接待員的一般職務之外,我還得拖地並清理洗手間,這些都是「隊員」的職務。

值班經理經常挑選固定的幾位員工來做這些工作。今天,又是一位非裔的服務員被迫拖地。值班經理對他大呼小叫,像是在發泄不滿情緒一樣。

12-5pm 班次,週日

今天,倫敦Piccadilly擠滿了遊客和購物人潮。午後,他們湧進了大街上的餐館和速食店。12點到三點之間,所有的餐飲地點皆客滿,Pizza Hut也不例外。一樓全滿,我和另一位接待員必須將顧客帶到二樓。整個下午,我們不停息地在兩層樓之間待客。

12-5pm 班次,週四

每回獨自擔任接待員的工作,感覺就像被懲罰一樣。顧客排隊排到大街上,等待我為他們安排座位。六名高大的青年等不及,堅持要先坐下點菜。一邊安撫他們,我還得一邊用全力將兩張桌子並在一塊,讓他們坐下。

一顆顆的汗水從我前額流下,制服全濕透了。「不要站在那裡甚麼都不做﹗」值班經理向我喊,「快去清理霜淇淋機﹗現在就去﹗」

一位韓籍服務員由於沒有休息時間,無法進食。他只好蹲在吧臺下,快速吞食一塊pizza。只有在那個角落,經理不能從CCTV裡看到他。

12:30-5pm,週六

今天公司安排了兩位接待員(包括我)。四名服務員仍無法應付一波又一波的食客。許多顧客在抱怨,沒有服務員招呼他們。有些顧客甚至行為粗魯。一位顧客指著我;「喂,你,你過來﹗」我告訴她,我是接待員,不能為她結帳。

就在大家都忙不過來的時候,值班經理竟對員工們大聲喊問:「是誰吃了這塊pizza﹖」

12:30-5pm,週日

我一到公司,打卡後,副經理就要求我今天負責樓上的自助餐臺。我從來沒做過,也沒有接受過任何接觸食品的培訓,但這對副經理來說,似乎並不重要。

「去向廚房要一套pizzas──你能夠重複我說的話嗎﹖」副經理一邊將手提電話遞給我,一邊皺著眉頭,似乎擔心我的英語無法表達這個句子。

我立即向廚房要了一套pizzas,在每一個pizza上放置了時間卡,並每20分鐘換上新出爐的pizzas。

我問值班經理,公司是否會給予我們安全訓練?他對我的問題看來訝異,不知如何回答。

後來,值班經理要求我定時填滿餐臺上的義大利麵。高溫的金屬麵盒冒出熱騰騰的蒸汽,沒有經驗的我,燙傷了手指。但我連報告給值班經理的時間都沒有。值班經理立即要求我清洗餐車,並在自助餐時段結束時,用化學藥物清洗餐臺。

當樓上餐廳關門時(下午四點),值班經理提醒我要打卡,這樣,公司只需付給我四點之前的工資,而非公司原先安排的12:30-5pm班次的工資。

值班經理叫我先別走。他要我坐下。他說有事和我談。「告訴我,甚麼是CHAMPS﹖」他一本正經地問我。我不解地看著他。

「你必須記得這些。CHAMPS就是,清潔(Cleanliness),好客(Hospitality),確實(Accuracy),維修(Maintenance),產品(Product)和速度(Speed),」他說。

他拿出一本「公司工作紀錄」。「每個月,總公司都會派人來評估我們的CHAMPS標準。所以我們必須隨時警惕,要有高度的CHAMPS意識。」

接著,他翻閱著這本工作紀錄。他跳過了數頁健康安全須知,它們全是空白的。然後,他要求我在一份印滿了三十多種化學藥品名稱的表格上簽名。他不告訴我那是甚麼,但我知道,那是安全訓練的註冊表,是在公司必須提供的安全培訓完成後,員工認可的註冊表。

我問值班經理,這份紀錄究竟是甚麼﹖他淡淡地說:「你以後就會知道。」

一位中國接待員在旁看見我們,以中文對我說:「他們這個公司就是這樣──員工的安全對他們來說,只是形式。在這裡,誰也沒有接受過訓練。」

下班後,我在地下室那個窄小潮濕的員工室裡翻閱了公司的「意外紀錄」──無數燒傷,玻璃和器皿割傷,還有因地面滑濕而造成的摔傷。

12-5pm 班次,週二

值班經理強迫我加班──做清潔和拖地。「現在就做﹗不要惹我生氣﹗」

於是我決定是該讓今天結束我的Pizza Hut職務了。

這些經理們知道他們在對誰說話──兩個不同類型的員工群體。一個是極為少數的本地英籍年輕人,他們熟悉本地工作環境和法規,並可隨時離職。另一個員工是Pizza Hut的大多數──外籍學生和工人。他們的生計繫於公司,他們多數來英不久(多在兩個月到兩年之間),不了解就業市場,並經常以為Pizza Hut的所作所為即是英國的就業常規,且不知如何去改變這些常規。

儘管程度不同,本地和外籍員工同樣受制於「貧窮工資」。

英國通運工會(TGWU)餐飲部主席Pat Boyle表示:「Pizza Hut的貧窮工資是餐飲業的普遍現象。我們現在需要的,是建立一個完善的工資結構,這是新工黨未能做到的。」GMB工會的倫敦旅館和餐飲業主席Raj Gill則表示:「我們迫切要求這些跨國公司給予它們的年輕員工基本的尊重﹗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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